今年经常看到一个话题:说不同的语言,就是接受另一个世界。
拿坂元裕二来说,他在聊台词写作的时候,举了一个独属于日剧的例子。A凝视着B的眼睛说「我喜欢你」,可B却看着桌上的草莓,说了句「我喜欢你」。
坂元解释道,上面的场景中,日文原文其实只有「喜欢」这个词而已。A看着B的眼睛说喜欢,B则是对着桌上的草莓说喜欢,B看似回应了相同的话,实际上却因为是对着草莓说的,所以其实是回避了A的告白。
日文在讲话时可以不用主语,因此就产生暧昧的空间。不一样的人说出同样的「喜欢」,表达的却是不同的含义。
这就是语言上的特殊性,也正因为日语中存在无数这种暧昧的表达方式,形成了日本文化语境中那种含蓄和「拧巴」的情感氛围。放在坂元这种擅长言情台词的编剧手里,自然就成了酝酿角色之间的理解错位和冲突的武器。
许多人都会有一种学其他语言就好像切换了人格的体验,比如说日语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变得礼貌客气,说英语会变得开朗活泼,说德语会像一台生硬运转的机器,从端正工整的普通话切回方言,也会让自己重新染上家乡熟悉的风土气息。
有个TED也讲了类似的例子,澳大利亚的一个土著族群,比起左右更习惯于说东南西北(北京话也是?),他们的确比起其他语言系统的人,被自己的语言训练得更擅长辨别方向,甚至超过了以往科学研究中认为人脑可以做到的程度。
文化影响语言,而语言结构和用法的差异,又会改变使用者的思考方式——这就是语言学上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翻译即背叛,每一门语言自身都是如此丰富和复杂,身处不同文化的人之间,又如何能做到完整地相互理解呢。
今年刚出了简中版的匡灵秀的《巴别塔》就是一部围绕语言主题的小说。她写主角遇到的第一个翻译魔法,把「囫囵吞枣」翻译成「to accept without thinking(不加思考地接受)」,势必就丢掉了原本属于「吞枣」的中文典故。主角念出这句话的时候,口中便塞满了甜腻的蜜枣味,噎得他几乎窒息。
匡灵秀作为一名华裔作家,将身处异国时逐渐丢失母语的恐惧描述得淋漓尽致。身为广州人的主角来到伦敦,会无端地害怕那些张口忘词的瞬间,害怕原本优美完整的中文里不由自主地填充的英文单字。那就像自我认同的一部分被逐渐抽离,又从新的文化找来新的碎片缝缝补补,最终支离破碎。所到之处,哪里都是异乡。
语言是成百上千种不同的看待世界、在世界上行走的方式,我们掌握的语言的边界,也是我们身处的世界的边界。
而正因为人永远无法真正成为他者,他者的复杂才显得如此动人。
想起今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主题:保卫复杂。
保卫真实世界,保卫人的真实、生活的真实、感受与叙事的真实。
当我们的语言环境被各种缩写和玩梗淹没,为了更迅速地找到响应自己的阵营,而丢失了对原本细腻幽微的情感表达;如果我们在每一次面对美好作品的时候喊出「太哇噻了」便到此为止,而疲于探察自己内心丰富的震颤——
如果我们在当今创造的这门狭小却强势的语言终于排除了辞海中的词汇席位,或许,如果悲观地,极端地来讲,我们终于也会成为自己家乡的他者。
其实我也相信,任何词汇、任何语言被创造时都有它扮演的角色,正如有的语言会为每一种颜色命名,有的会赋予事物阴阳性别,在当下与网络一同应运而生的新的词汇和语境,酝酿出的新的思维方式也只能被称为差异,而并非优劣。如果不是把岁月拉得足够漫长,谁也无权作出批判。
但至少,无论用怎样的语言,都去笨拙地描述,磕磕绊绊地记录吧,写下的每一句话都指向自我的本心,而并非对其他语言的「囫囵吞枣」。
当外界的声音过于庞大,至少仍能自如地「语言」的我们不会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