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总是怀念那个当初拼命想逃离的地方。比如最近的县城文学,碎花裙、旧车站、斑驳的阳光,这些被精心构图的美学,将县城从一个地理名词升华成了一个文化符号。可县城从来就不只是县城,在互联网的文化语境里,它成了一种隐喻,是贾樟柯镜头下的《山河故人》,是鲁迅笔下的故乡,是余华《兄弟》里的失落青春,是很多人在现实逃离又在梦中反复回去的地方。
而在海的那一边,日本也有无数这样的地方,名字温柔,却命运凄凉,函馆、小樽、旭川、富山、米子、高松。
它们曾是泡沫经济最狂热的舞台,也是泡沫破裂后第一个坍塌的前线。东京、大阪凭借着人口虹吸再度崛起,而这些城市就像散落在地图上的旧唱片,旋律早已停止,但还在被风一遍遍吹响。今天我们来聊聊日本三线城市的消亡录。
在日本,如果你上街询问“乡下在哪儿”,那大概率会得到千人千面的回答。
港区名媛会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轻蔑的嘲讽:“乡下?除了港区不都是乡下吗?”东京的土著“京爷”会表示:“日本除了东京皆是乡下,对了,大阪尤甚。”而只有当你问及青森、熊本、高松等地的居民时,他们才会报出一串你闻所未闻的町村名字。这背后是日本城市化进程中泾渭分明的割裂感。
现实里,除去东京、大阪、名古屋三大都市圈,绝大多数日本城市都处在持续的人口收缩状态,它们被称为“地方核心次级城市”,对应大家熟知语境中的三线乃至四线城市。这类城市的画像清晰:人口规模30~100万,通常是县厅所在地或当地的工业中心;基础设施上,拥有新干线车站或高速公路枢纽,城市框架曾被拉得很大,极个别城市甚至还有个一天1~2个航班的小机场;经济地位在日本的经济体系中扮演着无足轻重的配角,在资源分配中处于边缘层级,甚至常年靠着财政拨款来维持运营。
行走在这些城市里,你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宽阔的马路、摩登的写字楼、规模宏大的公共设施,硬件绝不逊色。但你真住几天,便会嗅到一种掩盖不住的衰败气息,寥寥无几的行人、早早关门的商铺,以及城市里稀有的儿童身影。用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就好比金樽玉盏装了一碟咸菜。而要理解这些城市的消亡,我们必须先回到它最生猛的时刻。
泡沫经济的1980年代,彼时投机热潮已在东京达到顶峰,就连银座的公厕都敢拍出100万日元每平的天价,这价格有多多夸张呢?这么说吧,这个价格当年可以在北京买套四合院。所以在这么个地价以小时为单位刷新的时代,炒作的资金门槛已成天文数字。而一群被核心战场排挤出来的游资,携带着带着东京看来是零钱、在地方看来就是巨款的资本开始战略转移。
他们沿着交通干线从都心区退到市区,再到东京都外,最终登陆这些渴望发展却信息滞后的三线城市,甚至玩法都不带变的——一样的讲故事、造热点、击鼓传花,最后先入场者挣钱,后入场者买单。
那这个故事该怎么讲呢?普通住宅跟工业地产肯定不行,太刚需,不性感。而结合时代,这帮聪明钱给出了他们的版本答案——“三产”。
什么意思?人呢,大多如村上春树所言,“人看多了想看海,海看多了想人”,看惯了钢铁丛林,那么乡下的优势自然是田园牧歌。于是就会看到当年无数日本县城上马了巨量的温泉酒店、田野徒步、高档餐厅,这些度假类地产被打造成了三线城市的新标杆。
四国岛的经济中心高松市便是这场狂欢中最经典的样本。1988年,连接本州与四国的濑户大桥通车,这一物理通道的打通,在房产的投机叙事中就成了“四国将迎来首都圈资金南下”的口号。然后经过媒体的推波助澜,彻底让地方居民癫狂。高松市区地价三年5倍,全国第四,仅次于东京、大阪、名古屋;核心商圈广告打出“四国的银座”;报纸头版写着“地价即国运”;电视广告喊着“从东京南进,从高松起航”。
政府嘴上喊着正向引导、合理发展,但实际上对外来资本直接承诺五年免税、当场划地、审计绿灯。
一时间,从东京来的资金如潮水般大量涌入高松,甚至连乡下海岸都被买下来做度假别院。
但讽刺的是,诸位看看时间点,这可是1989年啊,距离泡沫的总崩溃仅一步之遥,但在高松这样的三线城市,泡沫的狂欢才刚刚抵达。作为日本的末梢神经,它对中枢传来的危险信号浑然不觉。而市政府在迷梦中提出了雄心勃勃的“21世纪国际文化都市计划”,规划着新干线的延伸、国际会展中心和艺术中心,甚至这种不切实际的野望在1991年全国性泡沫破裂后都未曾停歇。
为啥?因为有人推波助澜。1993年,为了扭转地产市场的崩溃,日本政府宣布将进行“有价值的地方工程开发”,公布了一系列造价昂贵的公共项目,但看清楚,中央当年只给政策不给钱,这些项目的昂贵造价需要地方政府自己承担。
那为啥刚刚看着全国泡沫破裂的地方政府也愿意咬着牙举债豪赌?原因有二。
首先是沉没成本,前几年的资本涌入留下了大量的烂尾和半瘫痪项目。这些海量的烂尾楼,如果你能接盘,前景不好说;但你要放弃不管,那么于政绩上不好看,于经济上是负担,甚至于民意上都要被戳脊梁骨,那不如干脆梭哈再赌一局。
然后是政治算计,对地方官员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表现机会——赢了,我是响应中央号召拯救地方经济的英雄;输了,不过是苦一苦百姓罢了。天平两边,一边是百姓,一边是仕途,千百年来,东亚这片土地上,你觉得怎么选?
于是这抽象的画面来了,一场地方基建大跃进居然在泡沫的废墟上原地开花。结局大家都猜到了,三年后,梭哈完毕的高松市区写字楼大量空置,银行背上了巨额不良债务。到1995年,地产市值仅剩1989年峰值的1/3,中小建筑公司接连破产,地方银行被迫整合裁员,宏伟的国际会展中心计划被无限期推迟并严重缩水,而市政府则背上了足以压垮一代人的沉重地方债。
高松的悲剧不是孤立的,松本、长野、静冈、下关、函馆、鹿儿岛……这张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的生计与梦想的破灭,那是这些三线城市的“黄金年代”,也是它们的“幻觉年代”。
有人以为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自己,可当梦醒时,连空气都在收缩。
但收缩之后呢?我们之前聊过夕张,也聊过鬼怒川,一个被煤炭燃尽自己,一个被泡沫海浪拖走,它们的衰败各有故事,但无法复苏的理由却完全一致——对年轻人来说,这里没有未来。社会学家三浦展把这种状态取名“静态衰退”,经济学家则称为“低增长陷阱”。宏大的命题太抽象,落实到实处,无非就三个字:人少了、钱没了、心凉了。
我们来看一组数据,根据野村研究所报告,从1990年代末开始,日本三线城市的人口曲线完全一致地一路下滑,像秋田、松江这些曾经的县府重镇,每年净流出人口高达2.73%;而在九州、四国地区,这个数字是触目惊心的5.27%。5%听起来像个温吞的数字,可我们算笔残酷的账,这意味着20年后,这片土地上将失去所有的新增活力。而更惊悚的是,这5.27%的逃离大军里,18~35岁的青壮年占了71.4%。
于是我们会看到很多日本的三线城市,街道依旧整洁,马路安静,图书馆甚至有个不符合地方经济水平的宏大,但深入一些,就会发现这里银行合并、医院人手不足、地价逐年下降。去市中心走一圈,最后发现最年轻的地方是养老院,因为这里的护理人员还是以青壮年为主。
有人说,年轻人去大城市很正常,哪里钱多就往哪儿去,听上去没错,但如果只是外出挣钱,那应该有从离乡到回流的反复,而不是单方面的出走。这批人不是去打工,而是逃离故乡,他们大多已不再把回来当作人生选项,为何?因为回来的代价比留下来更大。
那留下来的人是谁呢?90年代金融塌陷之后,日本政府的做法是“先兜住底,再兜住脸”——救银行、救财政、救公共投资,道路、图书馆、纪念馆、文化馆滚动上线;地方公务员扩编、地银合并、医教系统加码。当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失灵,政府这个“看得见的手”就成了庇护所。于是一群在地方上“世袭”的群体出现,公务员、地银职员、教师、医生,他们被合称为“町内精英”。
现实是,经济越冷,旱涝保收的岗位越值钱;市场越萎,稳定本身就转化为权力。如果你去这些城市和当地的精英群体交流一圈,就会发现他们的生活轨迹大同小异:房在县厅区,车是丰田混动,孩子读地方国立,太太做学校事务或政府公务员,周末泡温泉,连休去省会。甚至连世界观也高度一致:东京太卷,大阪太乱。年轻人想创业,会被劝“别冒险,地方没市场”;有人想北上,会被劝“那边太累,不如留家乡”。
至于抱怨工资低,讲真,日本如果抛开东京,其他各地工资上下相差也才20%,大富大贵别指望了,但“老婆孩子热炕头”某种意义上比在东京当“卷王”更容易实现。更关键的是,稳定会传染,地方的编制和本地的金融、医疗、教育、建筑彼此勾连。在这里,讲“门当户对”完全不涉及道德层面的赞同或批判,而是所有人的共识——结婚没有“扶贫”选项,就是很简单的“小家变大家”。这里男人不稀缺,女人也不会高人一等,适龄男女就那么多,匹配机制反而简单。
至于圈外的人,他们成了三线城市的“底噪”,泡沫年代的好梦没赶上,“躺平”倒成了共识。在家乡,即便有野心,也会被居酒屋里“这家烤肉不错,那里温泉挺好”的生活碎片所冲淡。就算你真的发了狠心说要出去闯荡,那最终会迎来一句灵魂拷问:“你真的适应东京吗?”
是啊,东京对他们来说,出现的最高频场景就是在电视剧里。至于那些手提爱马仕、银座下午茶当日常的港区名媛,更像是一种鬼故事,听过但没见过。学界愿意把“町内精英”归入“安定中产”,其中最吊诡的是,从某种意义上,他们的安全感就来自于衰退——因为衰退会把他们的相对地位钉得更牢,城市变冷,他们反而不慌;增长停滞,他们反而心安。
以静冈为例,地价腰斩之后,双公务员家庭成了唯一还能贷款买房的群体,他们的孩子靠地方大学再进地银或县厅,循环往复。而像函馆这些城市还算有底子,能靠文化旅游自救,虽然不救命,但也算有了进项能救急。但更多的地方只是学会了在衰退中摆出体面的姿势:商圈空了,就政府出钱翻新商店街;地价跌了,就修文化馆、纪念馆;本地就业不足,就把公路刨了再修一遍。年年喊“招商引资、促进就业”,实际上是抱紧体制、远离生产。
城市看似有秩序,其实只是人口衰退被编制托底。圈子里的人抱团取暖,拒绝改变,一代一代周而复始;圈子外的人融不进去,只能背井离乡,为了生计奔波迁徙。当然,我说的是日本。
